张铭钊长篇散文人生盛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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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铭钊长篇散文人生盛典

人 生 盛 典

张铭钊

印象最深的春节,应该是在五十年代;幼时永远难以忘怀的最热闹、最火暴的年,则是与改造高潮连在一起的一九五六年。记忆中是满眼的红,红灯、红花、红对联,还有鞭炮炸过后的漫天飘洒的红纸屑儿。 小城里满大街到处是欢悦的人群,是长长的鞭炮阵,是彩灯的河流,人们感受到:已真真切切来到了现实生活中。

过年的准备更为引人注目的是买年画,祖父带我们去看年画摊儿。小城街边上,通常是架两只长凳、两块长板,一人主持操作,一个帮其忙,四周是围观的人群。那位“主操作”把一叠厚厚的折着两折的画儿一左一右打开,口中念念有词:“常山赵子龙,老将黄汉升,梁祝楼台会,张生崔莺莺”“莲生贵子,年年有余,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当时年画的内容大多是戏装人物,碳粉着色,常见的有金梅生、金雪尘、李慕白、杭樨英等等。祖父说,这几个人的画儿有名气,每年都能看得见。一张年画的价格一角多钱,四扇屏的如花木兰、唐伯虎点秋香还有风光名胜的,纸好一些,也不超过三角钱。这画儿是家家户户必买的,有时也作为一种馈赠,互通有无。一元复始,万象,土墙上点缀几张五彩的年画,确是赏心悦目。年画是与人们当时生活水平相适应的一种精神产品,如今,人们的生活变化了,精神需求也变了,年画便在年的生活中渐渐地淡化,成为一个专门的艺术品种而“束之高阁”了。

腊月门儿一进,小城的那条主街开始热闹起来,拥挤的人群中骤然间添了一些庄稼人。老妈、老爸、儿子、姑娘,结着伴儿欢天喜地来到城里。好象是老相识见了面,在年货摊儿前攀谈起来。“几个少的?”这是祖父在发问。“五个,仨小子俩闺女。”乡下人答。“大兄弟命好,这个是”“呃,这是老疙瘩。”“多大了?对象没有?”“十九了,开春儿就给他们办了。”“真是修来的福今年收成可好?”“还凑合,可孩子多”临别时,祖父和那位老哥们儿俩恋恋不舍,都说“开春儿见。”

杂货店里一片繁忙,长长的柜台上,一份份儿地摆着“打年纸”的堆堆儿。在整张的窗户纸上,先铺上一张大红纸,接着是灶王象、天地牌,接着是一包红蜡烛、一卷大线香、十个“双响子”两挂小洋鞭儿,随着买主的眼神,又添上一捆黄钱纸、一把新筷子、十个小碗儿、三个酒盅儿。掌柜的一边清点着货,一边打着大珠算盘儿,口中念着钱数,把柜上的货物包扎起来,象一个长方形的面袋子。乡下人接过来,夹在胳臂下,又把两朵绢花插在毡帽上,便出门去寻个吃饭的小店。小店里卖的是酸菜粉儿、干豆腐片儿、白皮面儿和发面馒头。乡下人一家子下馆子心情格外欢畅,一年只上这么一回街,就下决心吃这一回。老爸给老妈夹了一大堆菜,老妈又夹给了闺女。闺女是头一回在外面吃饭,低着头,就看着眼前的桌面儿;儿子却不怯场儿,狼吞虎咽,边吃边道:早就饿了,还得俩馒头。老爸便说,今天管你够儿,老妈便咯咯地笑个不止。外面的雪花散落起来,花轱辘大车吱吱咯咯地吟唱,乡下人抱着年货赶着大车走在回家的路上,在他们心中,前面有着无限的希望。

正式的“过年”自是从腊月三十开始,这便是除夕日。这一天,祖父祖母早早起来。母亲更是希望我们早点儿起床,换上新鞋新衣,这是母亲茹苦含辛的劳作成果!多少白天和夜晚,母亲一针一线地做完那些单调重复的活计,单等这一天来临,好让自己的孩子象个样儿。大清早儿,母亲把那些新衣新鞋整整齐齐地摆在炕琴上,仔细地端详着,脸上洋溢着成功的喜悦。母亲,是人世间“慈爱”这两个字最集中的体现。过年,民间对穿戴的互相赠与,成了常有的人情往来,些许的赠与都会在人们心中留下深刻印象。我家一位开小百货店的邻居,有个春节曾送给我和二弟每人一双袜子、一条线围脖,当时觉得很新鲜。祖父说,滴水之恩,当永志不忘。我们听得懂,便对这家邻居总是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父亲带我们贴春联,挂挂钱儿;祖母和母亲洗菜切肉,准备年饭。我们小孩子从屋里到外面,穿梭来去,在时而炸响的花炮声中欢笑嬉戏。

除夕之日,小城街面上的人群渐渐稀疏了。出远门儿的人在这一天都赶回家中,与亲人团聚。到了下午,街上的人更少了。有时也能看见工作在外的人回来,他们在街上散步,显露出一种踌躇满志的神情。他们常常穿着小镇上没有的呢子大衣,裸着梳得整齐的头发,一条毛线围巾在风中时时被吹开又时时被扔在脑后,皮鞋黑亮却不是棉的;见到熟人便伸手伫足,正言肃色,连声说:“好久不见呢,不挺好的吗?”“挺好的,挺好的”于是与人再次矜持地握手,继续挺胸走路,朝着不知所去的前方。

天空中有零星的鞭炮声炸响,街上就显得更为寂静,仿佛是黎明前的那一阵昏黑,仿佛是冰消雪化前的料峭春寒,仿佛是战争爆发前的短暂沉默到了下午两点多,不知是谁性急,率先点燃了成挂的爆竹,于是四周围十数里之内爆竹声便合鸣齐奏一般响彻云霄,如千骑竞发,如万马奔腾,如急洪飞泻,如黄河之水天上来。这是年的交响乐,是接年饭的揭幕礼炮,它宣示,万千个家庭正在团聚而举杯同庆。在每个家庭,接年饭都力求丰盛,团聚之气氛隆重热烈、笑逐颜开。祖父是年的认真的设计师,五六十年代物资匮乏,但不管怎样接年饭一定要弄好。亲属从外地捎来的海产干品,他总要留到过年这一天。蟹腿、牡蛎、海参、干贝,虽没有今天的海鲜之鲜,倒很有眼光新鲜之鲜。自然,祖父的喜欢海鲜与老家渤海之滨的生活习惯有关,他总是留恋着老家,思恋着那里的一切。祖父对的祭祀更是一丝不苟,供品要精,心思要诚,祖像要摆正,烧香要等距,说话要吉利。祖父说:给供祖像必须在午时前完成;对先人要真诚,让先人等得太久是不该的。在香烟缭绕中,我们小心翼翼地站在旁边,久看着祖父那恭恭敬敬的动作和那认认真真的表情。

接年饭以后,是小孩子最为得意的时刻。一盏盏玻璃小灯亮起来,三三两两,十个八个,越来越多的灯组成了一片荧光的小河。不知是谁,手里的红红绿绿的灯花捻儿燃起来,连续生成的火星跳跃着,点缀在灯光小河的四周,成为一片飞动的花边儿;小灯的河突然跃动起来,转瞬间,又变作了一条飞动的长龙。祖父召唤我们回去,和他一起守岁。四四方方的炕桌上摆着花生、栗子、瓜子,还有冻梨、苹果、橘子。祖父说,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一夜就是今夜,二年就是今年明年。年三十这一夜具有重要的人生意义,这一天过得好,一年都吉利。大人们包饺子,祖父说这是元宝,包得多财就多。我们也跟着包,下锅一煮饺子破了,祖父就说“挣了”挣得多有钱花。午夜十一点,祖父主持“接神”祖母与母亲把饺子端上桌,年夜的饺子宴便开始了。祖父重复那句话,要我们多揣元宝。年夜的饭菜伴着守岁的鞭炮声,在儿时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迹。再次燃起的鞭炮为深深的夜幕染上了久久不褪的金红,那是火光织成的瀑布,是对明天美好生活的憧憬所绘成的灿烂星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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