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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白礼从自己父亲那里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这边已经凑够了钱，就等着兔皓轩找到张阿姨而已。
他怎么都想不到阿姨会这么极端。
而张景辰在停尸房坐了一整夜。他肿着眼睛，颓然地坐在一边，凌晨的时候方铭已经安排好了后事，几个人进了太平间，把他的母亲殓了出来。张景辰本来已经掉够了眼泪，却在那裹着白布的尸体被僵硬地塞进灵车时，头脑一昏就要往地上栽。方铭赶紧一把把人捞住了，庄晓彤也在，手忙脚乱地扶住他，他意识是清醒的，可身体却虚软着，眼泪从闭着的眼角往外渗，手脚发凉，后背却被冷汗浸湿了。
他终是彻底没了妈。曾经还能哄着自己，想那女人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暖的手，笑的眼，就算不见面也是他无论如何都割舍不了的温柔。张景辰还是觉得自己能懂，他妈妈的苦，带着他可以体谅的为难，那第二任丈夫在医院里摔了脸盆时的动静，和他妈妈扑过来护住他时的表情，都让他在小小的年纪里就懂得了人生的艰涩。万事没有两全的，张景辰懂，他愿意把自己让出去，愿意努力去做个坚强的人，给他母亲活得更好的机会。
他还记得十岁那年，与母亲分别的最后一个夜晚，他的母亲握着他的手，止不住地哭，而他反握住他妈妈，说，‘妈妈，不要担心我。’所有人都当是他母亲抛弃了他，可抛弃这种事，那个脆弱又没有主见的软弱女人，也得借着他的手顺势推出去，才忍心真正迈出那扇门。
他知道那个男人要他母亲做选择，而他不想做那个拖累。
世间那么多女人，只有这一位是他的妈。断然再多错，苦里也包着爱。
陈白礼几乎和他父亲同时抵京，而后跟着他自己爸爸一起去找张景辰，他爸连夜从海南飞回来，问他，这到底是他妈的发生了什么？！
警方找了陈白礼，也找了陈白礼家的佣人。所有的事实都指向——由于陈白礼拒绝借出680万，张女士过度绝望而想不开，自杀。
他是要借的，可是已经没有人在意这个部分了。陈白礼和自己父亲一起，在宾馆门口等张景辰。张景辰来了北京，一步都没往陈家踏。
陈白礼先看见的张景辰，那人从车上下来，面无表情，眼底乌青。陈白礼攥着手，觉得自己手心出汗。他快一年了才第一次见到这人，却是在这样一个令人惊恐的情境中。
葬礼就在明天，他甚至不敢自己来见张景辰，他得躲在他爸身后，头都抬不起来。可人又忍不住要看，张景辰一抬头，也看见他了，却似是没看见一般，面无表情一张脸，眼神里憔悴的毫无感情。
陈白礼哽着喉头，看见人家的一个瞬间便压根没了气势，更没了主意，那人像一夜虚长好几岁，满脸的胡渣，没有打理的头发，衬衫也没有塞进裤子里。
整个人都垮了。
他身后跟着方铭，一眼看见陈父和陈白礼，便放缓了脚步。他爸爸匆匆迎上去，而陈白礼直愣愣地顿在那儿，步子迈不动，心里难受的一塌糊涂。
“景辰啊，”陈爸爸上去拉住张景辰的手，这从小受尽了委屈都不怎么吭声的张景辰，他想尽了办法护着养，可事不尽人意，命里受罪，他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阿爸还在，你还有阿爸的。”
张景辰白着一张脸，眼里尽是血丝，听得这话眉角便委屈地要耷，可唇边抖了几抖，硬没让泪珠子掉出来，这时段，这养活了他十多年的阿爸，他实在太需要那一丁点儿关心了。
日子太苦了。
从认领了他母亲的遗体开始，他便没消停过，联系了车，联系了火化场，早前谁能想到呢，连块像样的坟地都没有，这才几天，那尸体已经快不成样子，他几天几夜都没有怎么睡，还好方铭放下了上海的工作，载着他到处买葬礼要用的东西，他才能冷静着处理这件事。他必须得冷静，必须要处理，要忍着，哪怕入殓师给他那泡的面目全非的母亲化了生硬艳丽的妆，他都不能放任自己握着那双泡胀的手发泄似得痛哭。他只是握着那手，安静地掉了泪，擦了眼泪，又赶紧去了大堂里和入殓师这一行人结了账。太苦了，明天就要推去火化了，可火葬场的人却依旧在人面兽心地给他推荐各种火化“套餐”，这样搭配是三万五，那样搭配是四万二。
可笑。可悲。比黑暗还要沉的悲恸物极必反，压在他的脑仁儿上，眼仁儿上，连可笑两个字都捆不住他了，泪是干涸的，他还能坐下来选择那个四万二的套餐，痴傻地买了一条龙的什么服务，还在这期间接应了从上海打过来的几个客户的电话，连给张九思新入幼儿园的那个老师问他孩子怎么还没送来的时候，他给那老师报庄晓彤的电话，连着报错两个数字，都能心平气和的过去。
他的那条线，看不见了。
到处都疼，到处都麻木。
而陈白礼又在这儿了，阿爸握上他手的时候，他倏地觉得自己开始发暖，可一见到陈白礼，十分钟前还麻木着的一颗心，却又开始抽搐着缩紧，从里向外冒苦水，喉咙口都觉得裂了血口子，呼吸划拉过气管，切得他好像大脑都要一分为二。
陈白礼迎上来，伸出手也想像自己父亲那样碰碰他的景辰哥，可一伸出去又发怯，生生收了回来。
“……你还好吧…”
他问的可真他妈无足轻重，像随口说了句最没意义的话，说完就想打自己嘴巴。
而张景辰没看他，把眼神放在地上，只象征性点了下头。他父亲看了他一眼，满眼对他的失望，靠上来搂住张景辰的肩膀，搂地紧紧的，往宾馆里走，“……我不在家，陈白礼做不了主，你妈妈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呢？陈白礼说想借她，可他当时是拿不出来，昨天还傻不拉几给我说他要卖车……”
“阿爸。”张景辰打断了这个急切要为自己儿子辩白的父亲，心里酸楚，又不想再听，一行人已经都到了电梯门口，“……这些都不重要了，阿爸，我很累，可以的话我先上去休息了，有什么话我们明天之后慢慢聊，行吗？”
陈父亲看得到张景辰的疲惫，被拖垮了似得无可奈何和消损肉眼可见，他扶住张景辰的肩膀，“我送你上去。”
陈白礼好想牵张景辰的手。他们在电梯里默不作声，陈白礼，陈父，张景辰，方铭。四个人之间呼吸可闻，只有电梯里变化楼层数字的灯是鲜活的。而陈白礼的眼睛就落在张景辰的手上，垂在那里，奄奄一息。
像想抓住什么却一而再再而三错失的手。
他真想像他父亲那样去握住张景辰，和小时候两个人藏在被窝里紧紧握住对方时一样，……‘把他的痛苦传给我吧’。十三岁的夜里，张景辰发了噩梦，惊醒后一个劲儿地喘，而陈白礼紧紧地、坚定地、不容反驳地握住他的手，把他圈进怀里。
‘把他的痛苦传给我吧’。那时候，十三岁的他握住张景辰，觉得自己能包住那颤抖，能拥住他的苦痛，能平息他的惊慌失措。
警方从家里阿姨那里大致了解了陈白礼和张母的那场争吵，警察没有告诉张景辰太多，所以他专门去问了刘阿姨——在陈家做了很久的事，连那天她给张母沏了一杯什么茶都记得清清楚楚。
“少爷说她管生不管养，没有说错啊……”那阿姨几乎在用十年前劝诫他的口气陈述着这件事，说得就像她真得什么都懂，就像她吃的盐真得都比张景辰吃的米多，“那女人张口就要680万，这分明就是来榨血肉的命钱啊，我们少爷说她的时候，你妈妈一句都反驳不上来，景辰啊，心放宽吧，她能最终选择这条路都是自己造的……”张景辰后退了一步，摆摆手就不想听了。
还是那些屁话，都觉得他妈妈死的活该，八成只有自杀这件事算做了好事。都在数落她，管生不管养，狐狸精，活该。可谁又能来问问他呢？问问张景辰怎么想的？问问他有多想那个女人，哪怕她没有带走他？
他不愿意说‘抛弃’这个词。
他什么都没有，就攥着那一点点人世间与他有关的情谊了，可没人想知道他心里有多涩，把人生强加给他和他母亲的这些为难和苦难——跳楼的丈夫与父亲，欠下的巨债，有暴力倾向的第二任丈夫，有赌瘾的第三任丈夫，自杀的狐狸精，背负着自责而跳河的妈妈，寄人篱下的孩子——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当作好为人师的例子，当作教育他的话题。
张景辰没有任何力气再应对任何人了，他的手指是颤抖的。
他的心也是颤抖的，而脑是麻木的。
陈白礼终是没牵到那只手，他和他父亲从电梯上下来，再一次沉默着立在那里。
他总觉得张景辰是恨他了，话也不说，眼也不看。他和张景辰母亲的死脱得了关系吗？他简直就是推她母亲跳河的一双手！
“我们这对父子……也是绝了。”电梯下到2楼的时候，陈父突然出声了，“我给了他爸100万，逼死了他爸，你不肯给他妈600万，逼死了他妈。咱父子俩是不是能勾肩搭背地下十八层地狱啊？”他爸爸转过头看他，面上凄凉，嘴角却强行拉扯出一个苦笑。
而陈白礼听了这，一下能明白他爸是要说什么了——你有责任，这件事里，你有责任。
而他本来就自责着，走不出来，又无法从张景辰那里讨一点原谅。觉得怪自己，又不能都怪自己，踌躇着，畏畏缩缩，无处可说。
所以他爸爸忽然说，你与我，我们都有责任的时候——很怪异的，陈白礼觉得他父亲是明白他的，至少不是劈头盖脸地和他对峙，而是在说这件事了，甚至还把自己也放在了和他一样的位置。可是他知道，他和他爸都不该是罪人，可他和他爸，却也都舍不得张景辰受苦，要揽着这罪。所以几乎是立刻地，他心里也觉得苦了，眼里一下就聚了泪。电梯此时叮地一声到了一楼，门打开，可二人却都没动。
“爸……”陈白礼哑着音低低叫了一声，陈父转过身对着他，手扶上儿子的肩膀，狠狠捏住，他认真地看着自己儿子，“……这不怪你，儿子，若是怪你，就也怪我。人各自有命，谁都不能确保所有事都万无一失。你自责，我也自责。当年他爸想自己做生意，我想都没想就借了他一百万让他去闯，结果他被人逼得跳了楼。现在他妈妈又死了，你昨天傻不拉几地跟我说你要卖辆车给张阿姨凑钱还债，——儿子，你不用，不用那么自责，可咱俩也得对张家负责，我养了他家的儿子，是因为我过不去我自己这一关，我得帮他们，现在你又牵扯进来了……往后，你得知道这不怪你，又怪你。过分自责没有必要，人张景辰那么坚强，你是不是也得长大点儿？你躲在我后面，话都不敢跟他说，我不知道你俩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知道错肯定在你，每次错在你了你就都不肯自己面对，要让这人给你传话，那人替你挡包的。”
电梯门开了关，关了又开，而陈白礼却滚了一滴眼泪下来，还好没人来这电梯，小少爷低着头，咬着下唇点头。
“你觉得你要担这事儿，或者你还想和人家张景辰做兄弟，你就得拿出你的态度来，你躲在我后面，要我去说你的好话？这坎儿就永远都过不去，”陈爸爸也低下头，看着他儿子好大一颗眼泪砸到地上，溅成一个水点儿，“……你这么大了，自己怎么想的，该怎么做，自己心里要有数。遇到这种事，你怎么跟景辰解释，往后怎么帮他，你自己也要清楚，爸不会帮你，人不能什么事都帮着你，今天咱爷俩先回家去，仔细想想，明天他母亲葬礼，你往后要怎么担这件事，我们心平气和地跟他谈，你不能躲！知道吗？你要是不准备讲这情义道德，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只要你心里过得去，你就过，那你就过了这个坎儿。可你心里要是过不去，你就不能躲这一下，知道吗？”
陈白礼点点头，他爸把他脑袋抬起来，拉着自己的衣服袖子把他的眼泪擦了。
“张景辰是咱家的孩子，我知道你是心疼他才和他妈那样犟的，往后他还是咱家的孩子，做人要讲情义，事已至此，你要帮他。你有这个责任，就不说这事有没有你的责任，就他是你兄弟，你都对他有责任……”说着电梯门忽的被摁开了，外面要乘电梯的人看到里面站着一对男子，有一个还红着眼眶，稍微吓了一跳。陈父赶忙和门口的人轻声道了声歉，拍拍他这光长了个子却总没什么长进的傻儿子，一起出了电梯门。
二人一前一后地到了停车场，陈白礼反复思考着他爸说的话。他的父亲是个真正的男人，甚至带点江湖义士的性格来，有时候他总疑惑着，他爸爸也没见得多聪明，更不见得多有背景，却偏偏能在这汹涌翻波的商业争夺里站住脚。这下他忽然明白了，他和父亲本身就是同一个类型的人，那点闪光的部分是无比的相似——
那股子无畏和赤诚。
“爸，”陈白礼忽然叫住了他父亲，他过去总害怕自己做错了事，爸爸会怪他，总是张景辰更受宠，而他总是惹是生非，而后满脑子只有逃避惩罚。所以他才有好多事都不愿、不肯、也不敢跟他爸讲，既怕他爸失望，又怕真有随之而来的什么结果要他承担，可是当下却忽然不一样了，责任感，勇敢，他大概第一次好好体味这几个字。
“爸，有件事我一直没跟您讲，”陈白礼停顿了几秒，突然抬起头来，眼神坚定，“……我大四的时候没有去CalTech，我跟您说我是没拿到他们那个奖。其实我拿了，还是金奖，可最后他们没有要我。”
陈白礼说着，觉得有一股执念从心里升了起来。
他不能躲，所有的事，他都不该随着自己的性子逃避了。
张景辰进了房间，他见到了陈白礼，仿佛最后那点力气都耗尽了。他说不清，他觉得恨，又悔。好多自责的想法都冒了出来，好多怪陈白礼的，也源源不尽。可他却又还是明白的，680万实在太多了，除了陈家，他妈妈也根本没有地方能借。而他又的确欠陈家的，养育之恩，知遇之恩，他都不该怪陈家的。
可是他心里却还是难受的要命，若陈白礼能好好说话，或者给他打个电话，也许他妈妈就不会死，也许一切都还有的救。
他怪自己，也怪陈白礼，可又太理智地明白他根本没有怪陈家的道理，所以又不可挽救地怪着自己。
而方铭也跟着他进了房间，这些关键的时刻，这个男人踩着他脆弱的点，一毫一厘地慢慢贴近他。所以此时也是，张景辰太累了，他颓然地坐在床边，把脸埋进手掌心，耳朵发红，脸色却发白。方铭没有走，却是坐了过来，伸手悄然搂上他的肩膀，轻轻用力就把张景辰揽进了怀里。张景辰脱了力似得，一下就被方铭紧紧圈住了，连逃都没力气想。
他现在太累、太疲、太麻木了。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方铭轻柔地嚼着这几个字，摇晃着他，在张景辰耳边悄言细语，“……我会陪着你的。”
张景辰闭了闭眼，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无处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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