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日记（三十一）

八月十二日  星期三  （暴雨）

       买来的媳妇（二十）

万晓兰这长久以来的回家梦终于实现了，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她就激动不已，似乎想念二柱和孩子也渐渐的淡了许多，只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以这种方式回家。

列车沿着嘉陵江上游曲折蛇形，一边是陡峭的山峰，一边是万丈深渊，时而钻进山洞，时而跃进峡谷，在仅可容身的铁道上行驶，车身扭成“S”状，将头悄悄伸出车窗，既可看见车头，又可看到车尾。车厢里坐着很多被救回来的妇女，她们大都沉浸在即将与亲人团圆的喜悦之中，唯有晓兰的心情是那么的沉重。

翻滚腾动的雾，湿润润的红日，曲折蜿蜒的路，山脚下伸出长长廊檐的茅屋。那是自己的家，是万晓兰出生长大的地方，也是她朝思暮想的地方。

美，究竟是一种客观存在还是一种主观臆象？在晓兰离开的这段日子里，二柱的魂魄似乎已在三界之外，走着，坐着，吃饭，睡觉，妻子的样子无时无刻不在脑海中盘桓。晓兰无疑是美的，二柱越是想她，越是感觉朦胧和模糊，好像越来越不真切。她具有南国少女的丰腴饱满，温柔恬静，也捎带着山乡女子那种泼辣的野气，更多的是知识女性的那种温文尔雅，贤淑大度，还夹杂着农家女子的天真善良，最使人难忘的要算是她脸上终日带着的，似乎永远也抹不掉的淡淡的哀愁。她是那样的惹人怜惜，爱慕，却有让人感觉爱莫能助。最叫人动心的要数那淡淡的哀愁中闪耀着的楚楚动人的光采，那是为她自己所独有的。

漫长的等待，不动声响的消耗着二柱的热情，终于，二柱收到了来自贵州的信。

“陈二柱家在这住吗？”乡村邮递员一条腿叉在地上，对着二柱家门口喊道。

“是的，你有什么事？”二柱和孩子还没起来，二柱娘早早做好饭，都已经喊过二柱好几遍了，总也不见动静。二柱爹不知起来去哪了，二柱娘正一个人在院子里无所适从的瞎转悠。

“有你家的信,收件人陈二柱。挂号信，要本人签字。”邮递员低头在邮包里一边找着信一边对二柱娘说。

“哪里寄来的？”

“贵州。”

“贵州？你说是贵州？”贵州这两个字对这家人的意义太重大了，二柱娘瞬间来了精神。拖着一条残腿小跑着冲到二柱的门前。

“柱子，柱子，快起来，贵州来信了。”老人一边喊着儿子，一边回头看着邮递员，生怕邮递员再把信给拿走一样。

“信，贵州的？”二柱趿拉着一只鞋，另一只脚连鞋都没穿，就冲出来了。

“哪呢？信呢？”二柱冲着娘大喊道。

“你是陈二柱吗？麻烦你帮忙签个字。”邮递员一手递着信，另一只手递过来一直圆珠笔。

二柱用颤抖的手签完字，把信接过来。

“快拆呀，拆开来念呀？”二柱娘盯着傻了一样的儿子不断的催促着。

二柱拿着信翻来覆去的看，就是不拆，他除了万分的激动之外，还有一丝恐惧，他不能确定这封信带给他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消息，是“福音书”还是“判决书”，他心里忽然没有一点底。他怕什么呢？晓兰不是说过一定会回来的吗？可是，万一她回不来了呢？怎么办？

“你倒是念呀！”二柱娘就差没跺脚了。

“念啥的？

“你回来了，快快快，贵州来信了，你快看看是不是晓兰寄来的？”二柱娘一把从二柱手里把信抢过来，交到二柱爹的手里。

“贵州来的？真是贵州来的？”二柱爹喜出望外，“可这是给孩子的信，我看恐怕不合适。”二柱爹刚要撕封口，看了儿子一眼，又把信递给了二柱娘。

“哎呀，你就不要穷酸了，快点吧，我好急死了。你就打开看看，她还回不回来，啥时候回来就行了，其他的你不看不就行了吗？”二柱娘用手拍了一下膝盖，指着信对老头子说。二柱爹用颤颤巍巍的手小心翼翼的打开那封厚厚的信。看了一会，抬头看了一眼老伴。

“她让二柱去接她！”

“还有别的吗？”二柱娘又问。

“写了这么多来，我就看到这一句，剩下让孩子自己看吧。”

二柱嗖的一下站起来，从爹爹手里抢过信，返身进屋，随手迅速关上了门。

二柱:

你还好吗，家里都还好吗？孩子呢，都好吗？

转眼我回来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一件一件给你说。

人贩子没有把钱给我的爸爸，我的妈妈已经在我离家之后不到半年就去世了，给你说这件事，我是哭着的，我恨我自己的天真幼稚，是我害了我的妈妈，我对不起她。两个妹妹都不读书了，就一个最小的弟弟还在读书，家里的情况比前几年有了很大的好转，山里修路了，除了大山深处，暂时还不能通车，其他地方都能通车了，山里的土特产都能运出去了，好多人家盖起了大瓦房。

二柱，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你还记得两年前赶年集我丢钱的事吗？我钱没有被小偷偷去，我是给了和我们一起被卖过去的阿春，阿春太苦了，她碰到一个虐待狂，她再不跑，就要被她那个畜生丈夫虐待死。阿春拿了我给她的五十块钱，留在那里陪两个孩子过完年，趁她丈夫出去喝年酒的空，把两个孩子托付给邻居，说去赶集，就跑回来了。可是她跑回来之后，并没有得到亲人的包容和理解，而且仿佛犯下了弥天大罪，被所有人唾弃，父母骂她丢脸失节，哥嫂怪她怎么有脸回来，邻里笑她自取其辱，永远也别想再嫁出去。可怜她冲出牢笼又进罗网，她那颗心再也承受不起人们的冷嘲热讽，在一个雨夜有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许她永远不再踏上回故乡的路，生活常常逼迫人们去走那些逼不得已的路，真是太残酷了！阿春从安徽回来之后，就去我们县政府举报，她被人贩子卖了还不被善待的事，也把我的名字说了出来，当时也有人记录下来，可惜当时政府不作为，或者说压根没人当回事，再或者，那两年从我们西南三省被拐卖出去的人太多了，所有人都麻木了，所以一直没有人出面管这件事。直到半年前，国家才有所重视，坚决杜绝违背妇女意愿的拐卖妇女行为，对拐卖人口的人贩子打击力度非常大。政策自上而下，等传达到地方政府，已是几个月之后。县政府这才重新搜集这几年被拐卖出去的人口信息，也找到了阿春当年的举报记录，所以才找到了我。

二柱，我很想你和孩子。我想立刻就回到你们的身边，可是现在妈妈不在了，弟妹还小，所有重担都压在爸爸一个人的身上，我实在不忍心马上就回去。二柱，我们夫妻好几年了，有了小杰，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事情，写封信里，我想求你一件事，你能答应我留在这里，帮爸爸照顾几年弟妹吗？三年，最多三年，我就回去，我一定回去。到时候你带着小杰来接我，我们一起回去，也让弟弟妹妹看看你，他们的姐夫长的啥样？爸爸也和我说了，想看看你。

亲爱的二柱，我就这一个请求，希望你能答应我，三年以后，弟妹大一点，我们回去好好过日子，我会更加疼你，疼孩子，孝顺公婆，一定会照顾好你们。你跟爹娘说说，商量好，尽快给我一个回复，回信地址在信封上，不要丢了，你要是写不好，地址让爹写！

代给爹娘问好，照顾好小杰。告诉她，妈妈在外公家等他，等他和爸爸一起回来接我回家！

……

后面还有两页的信纸，二柱已经看不进去了。他站起来，开开门，看着站在门外的两个老人，不知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