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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肥肉
他似是也知道我不痛快，脚步顿了顿，只不紧不慢地跟着，就在我身侧一尺的距离。
檀香幽幽，如晨雾迷烟，将我笼罩其中。
我们默契的保持着距离，一路无话。直到他将我送回军帐门口，才问了一句：“你……可还好？”
什么时候……了寂还会叙旧了？
这下着实让我感慨了起来，忍不住睁了什么都瞧不见的眼看了看他。
据说天盲的眼睛睁开与常人无异，可我是被熏瞎的。听覃槐安说，我的眼珠子上结了一层白翳，灰蒙蒙的很是吓人。所以为了不给别人造成心理压力，平日里我都一直是闭着眼，努力不让别人难受。
反应过来我旋即又将眼睛闭了回去，然后轻轻颔首：“劳烦了寂大师关心，在下一切都好。”
说完我懒得跟他再扯皮，不等他回答，便把帘子一掀，转身进了帐中。
刚才覃槐安那个馒头把我噎得不行，我摸索着案几上的水杯，想要润润嗓子。还没摸到，一杯水就递到了我的手边。我欣然接过，饮罢一笑：“谢了，甲一。”
对方低低笑了一声，声音温和从容：“我可不是甲一。”
竟是徐远！
我面皮一抽，赶忙把水杯放桌上——如果皇上知道我喝了徐远倒的水，还不生吃了我：“你怎么来了？”
他似是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乐不可支道：“过来看看你不成？刚才在大帐里发了那么大一通脾气。受罪了吧，嗯？”
我一听他那种表面风光霁月实则不怀好意的调调就头疼，扶着额角不耐烦挥手撵他：“去去去，平日里没见你们这么热心肠，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二个上赶着凑过来。”
覃槐安就罢了，那是个嘴毒心软的耿直汉子；和尚也不算，当年的事好歹跟他有点关系，他不看看我肯定觉得愧对他佛——可徐远这厮来干嘛，他主子还在皇宫里头睡着，他不该躲在帐中急得五内俱焚么。
见我态度这么明显，徐远也收了笑，叹了口气道：“亭修，这次燕氏叩边有问题。”
我眼皮都没抬一下：“是个人都知道。”
“——我怀疑跟江湖势力有关。”他苦笑道：“对于那些个玩意儿我真的是两眼一抹黑，亭修，你可得帮我。”
听到这话我诧异极了，心道这些绿林好汉们脑子都是怎么长的，人还没来呢就连让徐远这个憨货心里都门清了，这还怎么挖坑。定了定神，我把这通腹诽压下去，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道：“那和尚说的。他说他怀疑江湖中有人同燕氏勾结，但是没有证据，所以从武林盟那要了这趟差事，想要查看一二。”
果然。
我就说嘛，凭徐远的脑子，让他打仗还行，这些弯弯绕绕的，没人提点他真的搞不明白。
那边徐远还在唠唠叨叨：“我不得不让那群人来，只有引蛇出洞，我们才能寻到击破之法。所以亭修，帮帮我这次吧。我知道你不想再跟江湖中人打交道，可是现在，皇上……还没醒呢。”
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声音哽了一下，听起来像是平日里压得狠了，再无法说下去似的。
徐远从前本是一名普通的羽林军士兵，后被微服私访的皇上看中，调进宫里做了御前侍卫，接着又被封为御前行走，在谋逆案时更是屡立奇功，升迁之快连我都望尘莫及。之前我还以为是这小子会来事，后来才明白这家伙侍到皇上龙床上去了！
想到当时我连夜携急报进宫却被拦在御书房前，被迫听里头皇上一声声酥软入骨的□□……
自从那年撞破他们的好事，我就被迫被上了徐远这条贼船，从此帮他们擦屁股打掩护的事情多的数不胜数。
我面皮抽了抽，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不过徐远，确实把皇上放在骨子里疼了。他的几回男儿泪，都是为御座上那位落的——包括这次。
我叹了口气，话都说到这份上，我还能如何。再说，能看到徐远示弱，也算是百年难得一见。
徐远这厮是个十成十的黑心肠，又硬气的很，除了在皇上面前就会撒泼卖痴之外，谁的面子都不给。朝中有些叫他“弄臣”，有些叫他“独臣”，无论是什么臣，他以十五年的时间从一名小小的羽林侍卫，爬到正二品镇西都督佥事一职，都足以说明此人的能力手段。
我对徐远的感情十分复杂，我们俩从前都在皇上手底下做事，互相肘制，再加上性格不合，他又跟条狗似的恨不得天天黏在他主子身边，把我烦得不行，原来风光的时候没少在皇上面前上他眼药。
结果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转眼我就双目失明，武功全无，四肢尽废，只能卸去职务。而徐远则一路往上爬，现在已成了手握重兵护守一方的统帅，长年镇守何榭关，将燕氏拒之门外。
当年一朝跌落，我还道从此以后只能缠绵病榻了此余生，没想到徐远竟把我接进他府里去，帮我调理身体，还给了我个参谋的闲职。
昔日对头成了上司，说不尴尬不羞耻不嫉妒那是假的。男儿志在四方，他徐远能青云直上，征战沙场，我能力才智手段样样不输于他，却因身体之故困宥于宅院之内，还是出于对方恩惠，何等不甘？
然而我虽是个混账东西，却也并非不识好歹之人。我心里清楚地很，若是没有徐远护着，就凭我以前得罪人的德行，和现在的身体，保证下场比现在落魄凄惨千百倍。
我不服气他，不喜欢他，却又不得不感激他。个中滋味，委实一言难尽。
徐远走后，我倚在塌上琢磨现在的局势，只觉得脑仁一抽一抽地疼。
琢磨着琢磨着，不期然又想起了了寂。之前心弦一直绷着，强撑着不露怯，直到现在才敢好好想想。我摁着太阳穴，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闭目在脑海里勾勒他如今的样子。
月白色，想必是极雅致的。他原来把那件杏黄僧袍硬生生穿成浅米色，依旧衬得他目深眉远，皎皎如天上月，更何况是更为温雅的淡蓝？
我将手搭在额前，心中一点点描摹他无波无澜的眉眼，他平直淡薄的唇，他着月白僧袍的风姿，他新得的念珠和垂着长睫诵经的模样。想着想着，我忽然乐不可支地笑起来。
记得从前听一个人讲过一个笑话。
那人给我说，他小的时候家里穷，活了好些年头都没吃过肉。有一次家里来了个贵人，带了米，带了面，还提了好几斤肉。他馋得不行，等娘亲割了半斤肉剁碎了做成臊子，怕被兄弟姐妹抢完，就急忙往嘴里塞了一勺含在嘴里，含了一下午，包得一嘴口水都不舍得咽。直到晚上睡觉前，才躲在外头一点点仔细嚼了咽下去。结果他高估了自己的肠胃，他根本受不起这么金贵的东西，吃了没多久就上吐下泻，烧了两天，差点把命都丢掉。
当时我觉得何其可笑，现在更是觉得可笑。
只是当时我是笑那人，现在是笑自己。我现在这幅模样，和含着肉不舍得咽的小村童又有什么区别？
了寂对我来说，就是那块肉。不吃，挠心挠肝；吃了，大概会死。
笑着笑着，我便睡着了。
梦中山高水远，我静伫浩淼长川中，水汽氤氲。目之所及皆是白雾茫茫，再无甚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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