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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经过几日观察，我终于接触到了那个老兵。也许老天有眼，在开尽玩笑之后终于决定放过我们一马，那至关重要的牙雕居然就被老兵挂在腰间，与一串黄铜饰物一道，摇晃碰撞，发出挠人心底的轻响。
我趁那老兵不注意，伸脚将之绊倒，又借着搀扶一把的功夫顺手扯走了暗黄斑驳中的那一抹陈旧乳白。
轻易得手，我喜出望外，却不料，不远处秦晟那混蛋正抱臂坏笑，似乎已看透了一切。
我牢记着晋良的叮嘱，便是被发现可疑，依然沉着以对。秦晟左右试探，终究是先露出了马脚——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想作势唬人，套我话罢了。
甩脱秦晟后，我抬头看了看时辰，只见夕阳垂落，天边尽是缠绵缱绻的红晕，像是暖得化掉的人心。想起房中等待的晋良，以及这唯一的翻身机会，我的心便仿佛和这温暖的暮色融为一体。
推开房门，我吓了一跳，本该老实躺在床上的晋良半挂在床边，下半身裹着被子还斜搭在床沿，上半身伏在地上，衣袍散乱开来。
晋良听到我的动静睁开了眼，支着手臂像是要撑起身体，我忙伸手托住他腋下，半推半拽地把他送回了床上。
他趴倒的地方是一大滩冰凉的水迹，旁边是一只的翻倒的水罐，正是我离开前放在他床头的。不需多说，我也大概猜到了怎么回事，顿时暗恨自己思虑不周。
“先换衣服！”我一面说，一面已抱了干爽的新衣过来。晋良点点头，脱掉了袖口滴水的袍子，“放心，没事。”
“你为何不叫人来？”我数落道，“你这样多久了？”
“就一会儿。”晋良避重就轻地只回答了一个问题，从我手中抓过衣服，轻轻抖开，像是要自己穿上。
我心中一片讶然，他那样从小被服侍长大的家伙怎么会自己穿衣服了？
晋良穿好了一只袖子，却因为坐不太稳，怎么都没法从背后捞过另一只。我搭了把手，突然想起一件事——当年丛家落败，我与郁弟沦为下仆，他也是这样突然默不作声地学会了自己穿衣服，像是不知世事的少爷一夜长大。
“我本想自己起来，可是没使上劲儿。”晋良见我不语，画蛇添足地补充道，“我准备休息一下再试一次，如若不行才叫人。”
以我对晋良的了解，他越是这么说，越是要掩盖真相。他的谎言大多编得天衣无缝，但他容易心虚，撒谎的时候总会主动给人详尽的解释，丝毫不嫌累赘。
所以，恐怕他在这地上趴了好一阵子。
深夜，他的身体比嘴巴诚实，尽管竭力压制，依然不时泄露几声忍耐不住的低咳。此时也难寻到大夫，我只好灌了几大杯热水，早早哄他睡下。可他即便睡着也不安稳，间或的咳嗽贯穿了整夜，常常咳着咳着就醒了过来。见我也被闹醒，他有些愧疚，但道歉的话尚未说出口，就先被一串咳嗽给盖了过去。
第二天，他连坐起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一摸额头，有些烧烫。
“再不逞强了？”我一边喂晋良喝药，一边打趣。晋良点点头，浓重的鼻音靡软无力，“就那么一会儿……我也没想到。”
“嗯，先睡一觉，等病好了再来破解牙雕上的秘密。”说罢，我故意在他面前晃了晃红绳连接的白牙，“我先收着咯！”
晋良无奈，皱着眉闭上了眼。因为鼻塞不能通气，他微张着嘴，缺乏血色的唇瓣有些干燥，而唇形弧度柔软，带着几分我见犹怜。
守在床边有些无聊，我便想去借两本书来打发时间，可刚一动身，就感觉被子里伸出了一只手攥住我的衣角。我扭头过去，晋良依然闭着眼假寐，手却顺着衣角找到了我的手腕，最后将我的手指捏在了掌心。
我不说话也不挣开，维持着欲起不起的姿势，没多久，便听到晋良小声地挽留道：“陪我一会儿，哪儿也别去。”
我愣了一愣，自晋谦死后，晋良有多久未曾示弱？
不知道是否心结难解，抑或失去了父兄庇佑，他开始没有底限地硬撑，近乎废寝忘食地埋首于公务当中，总拿虚弱的身体开玩笑。
久病易积郁，我本担心他这么接连生病会心情烦躁，可不料，突发的风寒倒是激起了他内心里尚未泯灭的一点儿软弱。
又或许是这阵子真的太累了，好不容易找到牙雕，他终于可以放下一块大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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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说好了等他痊愈，没想到晚饭时分，晋良趁着我不备，从我颈间夺了牙雕，像是小孩子争抢玩具一般藏到了身后。
“只看一会儿，不影响休息。”晋良振振有词，看起来这次病得不重，才休息了半天就有了精神。但他知道，若是我真心要拿回来，他也抵挡不住，于是紧盯着我的眼睛，像是无声的恳求。
“嗯。”我点点头，略感无奈。
晋良素来争强好胜，让他憋着不参透牙雕的秘密，估计他也睡不着觉。
饭后他开始琢磨牙雕上的玄机，我则把手伸进被子替他活动僵硬的关节。长期废用的双脚软绵肿胀，我一手扶着他的脚跟，一手小心翼翼地转着他的足踝。
顺着往上是膝盖，我掀开了被褥一角，他才注意到我。略看了两眼，视线又挪回到牙雕上，但似有了几分心不在焉。
“有何进展？”我打破沉默，引逗晋良开口。
晋良摇了摇头，两道好看的眉毛越皱越紧。我见状有些不忍，担心他思虑过甚，钻了死胡同，便开解道：“别想太多。这可是那个沈箐留下的谜题，哪能让你一天就解决了？”
“不是这样。”晋良抿了抿嘴，犹疑片刻后，叹了口气，“他的暗示很明显，却让人很拿不准。而我们并没有太多去尝试的机会。”
“哦？”
晋良盯着被我抬起的膝盖，目光有些涣散消沉，“不如你暂且把我留在这儿……”
“不行！”我厉声打断，怒道，“都这会儿了怎么还说这种话？”
“秦晟不会怠慢我。”晋良深吸了口气，看着被薄毯覆盖的下身，“我不可能永远躲在这个房间里，而那些议论也不会因为我听不见而消失……我如果连几句嘲笑都听不得，又能做点儿什么事？”
晋良的语速很慢，几乎是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了出来，他的两手也将毯子边缘抓的皱起一片。我每日清洗晾晒的那些东西，外间的人都能看见，兴许早就成为了整个秦府和西南大营的笑料。尽管我从来不提，但晋良能猜到——这些议论与嘲笑如影随形，终他一生，无论如何也无法甩脱。
“我们一起去。”
不管晋良怎么解释，我只是执拗地看着他，重复这样一句。
晋良被逼得无法，恼怒地吼道：“阿萦，我这样怎么去？！我不能走路，不能骑马，每天需要你耽误时间照顾……你就不能稍微体谅一下我这个残废么？”
我瞪大了眼，怔愣地望着晋良，他苍白的脸上潮红一片，额上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迹，因为风寒尚未痊愈，他身体乏力，两手死死撑在身侧，支起了佝偻的腰背。
我从没想过他会说这种话，会自暴自弃地叫自己“残废”——他一直在努力，就是想要证明自己不是残废无用之人。
但也许，接二连三的打击终于在他的防壁上敲出了一道裂缝。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有些东西早就深深腐烂。就像过分迅速的成长，总是扭曲而脆弱。
他当年在城墙上告诉我，他永远无法走路，永远无法接受，永远无法释然——这才是他，始终挣扎于苦痛的命运，从来不知道豁达。他会变得成熟，变得理智，变得喜怒不形于色，但心底的倔强幼稚一如既往，让人觉得可悲又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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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晟并没有难为我们，但是我们却不得不怀疑他的殷勤。
直到他取出了一卷竹简，字迹已有些散乱，而笔锋遒劲隐含威势，上书：“徐缘崇明，阴刻多疑，必为下所害……”
“沈黎明德，木秀于林，小人妨之……”
“百工青娘，韬光养晦，所图巨甚……”
“晋谦伯廉，骁武绝异，然，轻而无备，为匹夫所趁……”
“姜涵子平……”
条条数来，竟是天下群雄的判词。最后一行，赫然写着——“晋良仲元，隐忍善谋，王佐之才，从龙之运，若不杀之，必以上宾待之。”
晋良递回竹简，深深地看了秦晟一眼，道：“秦老将军他……”
秦晟点点头，面上闪过悲色，道：“自圣上罹难，我爹就一病不起。现下消息暂时瞒着，以防军心不稳，徐缘趁机而入。世上没有不变的敌友，你们需要我西南秦府襄助，我亦要替这十万号人找条出路。”
“你信我晋家？”晋良反问道。
“我信你。” 秦晟眯了眯眼，分毫不退地逼视晋良。
半晌后，见晋良不为所动，秦晟又放声大笑起来：“能让我和我爹栽那么个跟斗的，天下没几个。正因为输在你手里，才知道你是怎样的对手。”
“承蒙秦老将军看重，晋仲元愧不敢当。”晋良拱拱手，脸上的笑容泛着凉意，“那这几日秦将军三番两次试探，又得出了些什么？”
晋良不给面子的揭底让秦晟挂不住，他尴尬地咳了一声，讪讪道：“我觉得……我爹说的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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