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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圩埂上第一家亮电灯的是我家，那是我从石闸小学毕业要去石头公社上初一，晚上请老师们来家里吃饭。东圩埂上的男劳力一起忙碌了一整天，将已拉到打谷场上的电线，埋电线杆子拉线接通到圩埂上，再把电线接到我家。天黑时分，我家堂屋的那盏15瓦电灯泡亮了，全圩埂上的男女老少都跑来看电灯火，看老师们划拳，惊讶的狠。
这天晚上，东圩埂上北头德牛叔家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一会儿就有人跑来说：“小秃子以后有酒喝了，头胎生个丫头”。这丫头，长大上学时取名叫何素贞。
本文共7660字，阅读大约需要13分钟
01
东圩埂德牛叔小时过天花落下了秃头，在贫穷的乡下娶亲就是个大难题。加之他说话结巴，一着急“就、就、就……”就了半天，脸憋的通红也憋不出后面要说的话。东圩埂还有个大秃子到了三十二岁，还是家里妹妹嫁给对方一个瘸子，为他“换亲”娶回了一房嫂子。小秃子德牛光棍汉一个人，没有妹妹可换亲，活到三十岁，丈母娘家门朝哪边开还不知道呢。
这年冬季，我家隔壁堂婶外出讨饭几天没回来，天降大雪时，她背着半袋冷饭粒冒着鹅毛大雪回东圩埂了，她还带回来了一个外地的讨饭女人。她们是讨饭路上认识的，结伴讨饭，晚上一起钻人家草堆窝有个伴照应。天下大雪了，好心的堂婶将这个女人带了回来。
堂婶与我家、德长叔，我们三家当时各分得祖上留下的一间屋，三大家人各自挤住在一间屋里，每家两张搭起来的床上破被子露出的不是人头就是脚趾头，已无处安放这个外乡讨饭的女人了。那天晚上，东圩埂人家都已熄灯了，男人们到我家议论此事。他们借着我晚上学习的煤油灯，讨论怎么安放这个外乡的讨饭女人，肯定不能将这个可怜的女人推进茫茫雪夜里。
忽然，有人说，“小秃子德牛一个人住一间屋，到他那挤一挤可照？”众人叫来我堂婶问那个讨饭的女人情况。她老家在舒城山里，父母亲修龙河口水库时都死了，没有什么人。她左手生下来就像个小鼓捶，没有手指头，右手朝里弯曲，干不了农活，所以讨饭。众人“哦”了一声，唏嘘起来，还真没注意她是残人呢。
有人去找来德牛叔，他听完后蹲在墙根，一声没吭，也不像往常那样“就……”东圩埂老长辈何辅来大爷发话了：“小秃伢，你不说话就说明没意见，晚上让她陪你暖脚，你不能欺负人家可怜人”。德牛憋出了一句话：“你——们——作主”。
那晚上，德牛叔双手插在光筒棉袄袖子里，走在前面，那个女人挎着篮子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后面，两人消失在茫茫雪夜里……
02
次日天刚蒙蒙明，我堂婶去推开德牛家的门，他的大门没有门栓，夜里在里面用一条板凳抵着。见德牛坐在桌子边，那个女人睡在床上，见有人进来便爬起来，她的衣裳没脱，下床招呼堂婶坐。堂婶开玩笑说：“小秃子没欺负你吧？”女人脸红了，“他哪能呢？就在那坐了一整夜”。堂婶心疼起这个傻秃子来，于是跑回家，拿来几个鸡蛋、铲了两颗黄心菜，从我家借了一小把挂面，帮着秃子家烧起了锅灶，水开后把挂面下进锅里，还煎了四个荷包蛋放在两碗面条上面，招呼他们快吃了。
大雪封门，草屋檐下的冰冻溜比头天晚上又长出了许多，闲在家里的东圩埂人最大的话题就是德牛与这个讨饭的女人。下午光景，东圩埂的长辈们出面聚到德牛屋里去了。他们让德牛先出去一下，德牛退出门外后，他们问了这个女人家的情况，确实如此。最后辅来大爷说：“你也看到了，德牛是个可怜人，老实人。你要是不嫌弃的话，你们就在一块过日子，他有的是力气种田，饿不着你”。女人咬着嘴唇，半晌才说：“你们作主，我个残废人，有个地方躲躲雨雪就照。”德牛昨晚憋出的话也是“你——们——作主”。
屋里的长辈们兴奋起来，没想到这天降大雪，也赐了这么一个女人到东圩埂，德牛就要有个家了。雪后的第一个太阳出来的那天，整个东圩埂男女们都在忙碌着一件事情：给德牛成亲。
各家女人们拿出备下的咸货，每家出份子钱去买了一刀猪肉回来，青菜、萝卜提着篮子下圩心从各家菜地上摘，整个东圩埂都弥漫着一股喜庆气氛。照往常惯例，早餐煮了稀饭，做了几筛子米粑粑，放点菜籽油在锅里煎，一会儿就飘出袭人的香味来。女人匆忙吃了早饭，孩子们来讨几个米粑粑，她们开始给男人们忙午饭，这算是正餐。两张八仙桌子上挤了快三十个男人，女人和孩子们围着桌子看男人们猜拳行令，拳逢对手时，来来往往十几个回合决不出胜负来，看得人们伸长了脖子。屋内溢出的热情与热气将德牛家屋檐下的冰冻溜都比别人家的短了许多。
德牛叔成家后一年，他的女儿出生，正巧是我上初一前请小学老师们到家里吃晚饭的时辰。德牛叔高兴得很，说：“东圩埂考走一个秀才，又添了一个读书的接班人。”这女娃小名叫“小珍子”。我考上大学那年夏天，家里请东圩埂乡亲到我家吃饭喝酒，小珍子就要上小学了。她跑来找我：“哥哥，你把珍字多写几个，我要选一个最漂亮的字做名字。”我一口气给她写了珍、真、针、臻、贞、箴、祯等字，她要我一个个解释意思，听得很认真。我问她可想好了，她说：“我拿回家再好好想一想，这名字可是一辈子的事情，不能马虎。”她收起那张纸，贴着我的耳朵说：“哥哥你去大学回来家，跟我讲大学长的是什么模样，我给你煎米粑粑吃，我长大了也要考大学”。看她小大人的样子，我觉得又好笑，又心疼。
03
我大学第一个寒假回家时，她像跟屁虫似的跟着我，听我跟乡亲们讲述大学里的见闻，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还把自己的作业本拿给我看，名字“何素贞”。她告诉我学校叫“珍”字的女生有好多，别的字又太难写了。妈妈请了个算命先生来家选字，说这个“贞”字好，寒门出贵子，虽为女儿身，以后是养家发财人。算命先生还说我性子烈，知恩图报。我开玩笑说，“选个‘针’字会做针线活也好啊”。她眨巴着眼睛说，“贞节烈女比只会拿针线做活的女人要强。”她说出这话时，轮到我瞪大眼睛看她了，这小脑袋瓜里装的什么东西呀，小小年龄。
有一天早上我在家睡懒觉，素贞端了一碗米粑粑送到我家，喜滋滋地说：“哥哥，这是我做的米粑粑，你吃吃看”。正饿着肚子的我拿起来就吃，果然好味道，粑粑心是腌豆角。我们家乡做的这种米粑粑多用中稻米泡清水里一天一夜，用石磨碾碎，水烧开后将米粉下到开水里，使劲揣，揣得越狠，米粑粑越有嚼劲。然后捏团米面把咸菜或是肉末馅放中间，米粑粑外表煎至焦黄，里面的馅也熟了。米粑好吃经饿，但是做起来太麻烦，还费馅、费油，一般人家都不轻易做，极偶尔才做一回。
素贞才上小学，这米粑粑做得已很地道入味了。东圩埂人说，这丫头看见哪家做米粑粑或是饺子时，她都洗干净手凑上前去帮忙，小手既巧又快。那时候，她的弟弟也出世了，她放学总是以最快速度跑回家带弟弟，帮妈妈干家务活，还在锅台旁垫几块土坯子，站上去做饭烧菜，父亲从田里干活回家就能吃上热饭菜。
穷人的孩子何止是早当家，素贞渐渐成了家里家外一把好手。
有一段时间，德牛叔一入冬后就去金牛山给林场松土除杂草、栽新苗，每天早出晚归，中午林场管一顿饭。平时不开工钱，一周挑两担荒草回家烧锅。德牛叔有时从人家借辆板车一次拉一板车荒草，总是想多捆扎码放些荒草。一个人拉着下山上坎时拽不动，小素贞每次都跟着去帮推板车，父女俩将荒草拉回来后，捆扎成一担担的样子。那年头有时人家将稻草留着盖房子，烧锅草不够的就来他家买一担或是半担。一担荒草可卖一块五毛钱，抵得上二三十个鸡蛋了。德牛叔在林场干久了，咬咬牙用卖荒草的钱买了几根料子，又买了两个车轮子，请人制作了一副板车，平时帮附近代销店拉拉货。
中这是东圩埂第一辆板车，小素贞在家时，遇到有人来买荒草，她问清地址就用板车拉送到人家去。她的个子还没有长上来，拉板车时，从后面只看到板车在移动，却看不见人头。一些小伙伴想坐她的板车，便帮着她推板车送荒草，空板车回来路上小伙伴们过过坐车子的瘾，遇到坎子时大家下来一齐推车。
04
素贞上初一那年快寒假时，德牛叔在金牛上砍伐林木时，被倒下的树干砸伤了腰，被人送回家后一直躺在床上。家里家外一下子倒了顶梁柱，生活全乱了套。小素贞只能缀学在家照料父亲，给一家人做饭。那时她的弟弟刚上小学四年级，成绩在班上第一名。
素贞一下子变成了小大人，常言道“坐吃山空”，何况贫寒人家原本没有山可靠。小素贞全家一下子失去了生活来源，连油盐都买不起。那时，我已参加工作多年了，听来给我照料女儿的妹妹说起小素贞家的事情，心里很是难过，便托人带了点钱给素贞。
这年春节我回家过年，听母亲说起小素贞真能干，天天起早推着板车去三岔河架桥工地煎米粑粑卖，煮一锅稀饭，快到中午时回家忙里忙外。我一下子对这个小妹妹肃然起敬起来，便去她家。她正在家做米粑粑，一家人忙着站起来让我坐。她母亲千恩万谢的说，“还是你托人带来的钱帮助了我们全家，不然都没活路了”。德牛叔现在能起床了，帮着能做些轻活，他说：“小素贞用你带来的钱买了菜籽油，这丫头就喜欢做米粑粑，谁忍心让她外出挣钱养家啊，实在没法子”。
小素贞领着我看她出摊子家什：一个蜂窝煤球炉，一口平底铁锅，一只装着碗筷的篮子，还有一个用芭茅与棕榈编织出来的热焐子，早晨正好将一铝锅热粥放进去保温。还有一个装煤球的小筐子，就这几样东西，要拉着去三岔河，这几里路也不是简单的事。我说明天早上跟你一起去三岔河工地体验一下，她很高兴。我儿时最好的一个小伙伴左从玉就淹死在那里。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到了小素贞家时，她母亲说：她早走了，也没好去喊你，工地上人吃早饭都早。我还是走到三岔河架桥工地，小素贞在收拾碗筷，平底锅上还有几个米粑粑。她见我来了，很高兴，拿起一个米粑粑给我吃。“这几个是留给吴叔叔的，不然早卖光了”。我推说在家吃过了，没接她的米粑粑，她急了：“不要紧的，吴叔叔少吃两个没关系的”。她跟我说，早晨带来了六十个米粑粑，一锅稀饭也卖得差不多了。实在是忙不过来，不然可以再多煎一些米粑粑的。煎早冷掉了，煎迟了他们要上桥干活等不急。
三岔河，是从金牛那上面一个叫马槽河流下来，到这里与白石天河与林城河相交汇，也是几个圩口上石头镇的必经之地。我小学同学左从玉就是在这里汛期时为救一个落水公社干部淹死的，想到当年我和他、王玉年仨同坐一个泥巴课桌，他们年纪轻轻都已不幸身亡，不禁悲从心来。
小素贞眼尖，看我心里难过的样子，忙过来安慰我，“哥哥，我现在锻炼习惯了，也并不觉得累，反而感觉很充实开心”。正说话间，那个吴叔叔来了，他接过小素贞递过去的米粑粑，就着茶杯里的茶吃了起来。听小素贞介绍我时，他忙放下米粑把手在衣服上揩了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听你堂妹说起过你许多次，久仰久仰。”接着，他自我介绍比我晚三年毕业，在大学学的是水利工程，现在负责这座桥梁施工。他不住地夸小素贞，称一个工地的大人们都夸你这个堂妹能干，临别时他还一再说：“这丫头以后能干大事情”。
05
后来一段时间，我在外面工作也忙碌起来，回家次数少多了，陆续听说小素贞在三岔河桥通了以后，又找到别的工地摆小摊子炕“米粑粑”挣钱养家，供养弟弟读书。而后到镇上摆早点摊子，由两张小桌子，到一间屋，再到小酒店。她遇到了一个高中毕业后在家种蘑菇的小伙子，经常到店里帮助她，顺理成章成家了。夫妻俩经管着街上一家小酒店，店外摆着水果摊子，除了她婆家种的葡萄外，还进些外地的水果来卖，上街下乡的人们习惯到她的水果摊上买些水果。这个苦难中熬过来的小丫头的生命像花儿一样绽放着人生的芳香。
后来我听说她们夫妻俩盘下了一处面积较大的酒店，取名就叫“蘑菇大酒店”，成了那时全街上最大气上档次的大酒店。恰在此时，那个当年在三岔河桥梁工地负责人吴叔步入仕途，调来区里当区委书记了，小素贞的酒店成了区里接待点。小素贞的事业进入了快车道，他们夫妇能吃苦，好胜心又那么强，规模也在不断升级。他事业越顺畅，我倒是多了一份担心，她一个草根出身的女子身处江湖之中，兼顾四处朝野人物，周旋其间，哪路神仙都是她得罪不起的主儿。
那时，我已在报社做了多年记者，还被推上了首席记者的热炉子上，风头与名声正盛。有一次，我回家乡县城采访，顺便去母校看看，专门去了素贞的蘑菇大酒店。她听讲我来了，从楼上像阵旋风一样飞奔下来，拉着我的手直蹦直跳的，“啊呀，哪阵春风把大哥刮来了？”我看了看她，头发烫成了波浪形，一身白色的套装配一双白色尖头高跟皮鞋，越发干练，英气逼人。我笑笑，“灰姑娘变成白天鹅了”。她笑弯了腰，“大哥就会取笑小妹妹，您一直是我的偶像呢”。她留我吃饭，说中午有河里的野生鲫鱼，还有稻田里的黄鳝。
这天中午，我见没人时，提醒她在外要注意保护自己。她笑笑说，“哥哥，我十三四岁就独自出外谋生，世态冷暖我心里是清楚的，谁好谁歹我心里一本清账。你放心，妹妹不会犯傻”。她又说些话，这些年虽然勤劳苦做，但是家底还是太薄了，酒店要发展壮大，没钱扩大规模是道坎儿。向银行贷款贷不到，吴书记熟悉我，这么些年来一直关心支持我。他听说酒店发展有困难时，介绍了一些原来准备到镇上投资又没找到合适项目的商人来洽谈，已和其中的一些商人谈妥了合作事宜，签署了借款协议。还在县城注册了一家实业公司，慢慢移师进城。
小素贞说这些时，显得很轻松自信。她还告诉我，弟弟自您之后成为东圩埂第二个大学生，现在还野心勃勃要考研究生，要是考上了搁古代就是进士了，不枉我父母的恩情和我的一片苦心。
看着素贞这样清醒乐观，我也放心了许多。外界那些有关她与那个书记关系，我也相信只是传闻而已。况且我曾见过那个书记，也算是个老实本份的人。
06
我原本担心的事情还是在几年后的春季发生了。
那时，那个区委吴书记已到县里当领导。据说事发当晚，正好有一家公司开业晚宴散场，一辆外地牌照的车子在门口碰到一个喝酒的人，双方争吵起来，众人借酒劲碰坏了他们的车。车上的人气不得出，下来打得那个人头破血流，被人围住了，有人报警。有人传言外地客商打死本地人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情绪激动，更多的人拥挤破了一家商场玻璃门窗，顺手摸起了商场的东西。
原本这件事跟素贞毫无瓜葛，只是事发时主管此事的那位县领导据说当时正在葡萄大酒店喝酒。手机没电了，也没有及时充电。等到他喝完酒充上电时，才发现大事不好，城里已砸了不少车，还哄抢了商场，他立即赶回城里处置突发事件。
事情当晚平定下去了，可是素贞的生活却接连出现了异样的音符。那个领导后来还是出了事，又牵涉出其他不少事情，被当成了一个反面典型，吃牢饭肯定是免不了的。而有人揭发，事发当晚那个领导就和素贞在一起，故意关掉手机的，致使事态才进一步恶化。这把莫名大火烧了那个领导，也烧上了她的身，将在梦想路上狂奔的她卷入了一场深不可测的深渊。
素贞的丈夫曾到省城找过我，讲述她此后所遭遇的一些事情：任何着制服者都能随时随地带走她，有时一个电话就要她赶去交代问题，同样的问话与回答在无数遍的重复中。她既不是官，也不知道更多的东西，非让她指证别人恶，我们家人做不到的呀。有一段时间正值冬天，她在某个地方手上戴着东西，穿着单薄的衣服赤脚走在地上，她以头撞墙，绝食抗议。“素贞从小你是看着长大的，家庭贫寒无依无靠，自小读书不多，少年即出来谋生，扛起家庭生活担子，现在看着她成天恍恍惚惚的，经常以泪洗面，我实在是心疼至极！”
素贞丈夫说这些话时，泪流满面。
我曾为此事找过有关人士，他们劝告我说，一棵大树被砍倒后，溅起的灰尘总要呛着周边的一些人，灰头土脸怎么分辨得清楚？只有时光长河最终让清者自清。古代贞女牌坊庙有副对联，“一径松风四时花雨，半亭冷月五夜寒霜。”人世间的事情总有一言难尽的时候，有时只能假以天日吧。
我没有把这话转告给素贞家人。
07
素贞死了。
她死的那天，山上的映山红花儿正红。以往她陪父亲进山割荒草时，总是喜欢采摘些映山红回家插在她从外面捡回来的酒瓶里，浇上水要鲜艳好一阵子。后来，她的酒店门口，栽了两排从山上挖来的映山红。她惹火上身后的日子里，还抽空为父母亲在老家盖的小院里新栽上了许多映山红，并告诉父母亲不管以后出什么事情，你们都不要铲掉这些映山红。它虽然一年就开那么半个月的花儿，平时也不很好看，可是它真实不虚浮，就让这些映山红代替自己日夜陪伴着你们，你们看到这些映山红就跟看到自己的女儿一样。
那天临别家乡时，父母亲各自扶着一边门框在淌泪。素贞走了很远的路，回身再看一眼父母亲时，给了他们一个灿烂的笑脸。
素贞回老家给父母亲的笑脸此后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了。连续不停的波折，她哭干了泪水，打起精神做了几件事情：一是将在城里的酒店详细账目交给了丈夫，镇上的大酒店交给跟她一起创业的好姐妹。她召集他们碰头，再三申明：弟弟读书的费用你们必须保证，他能念到什么程度，你们就要支持到什么时候。世上最难的事情莫过于读书，我们家出他这么一个研究生是可怜的父母亲一生最大的骄傲。至于他毕业出来工作，成家立业，你们有时就帮衬一把，没有不帮我也不怪你们。丈夫与好姐妹早已泣不成声，半晌才说出来，“素贞，你今天在瞎说些什么话呀。我们一直都是跟着你后面干的呀。你好好振作起来，人在做，天在看，总有睛天丽日的时候，我们这一辈子还要你带着我们干。”
素贞没有哭，她挥挥手让他们走开，“我想静一会儿”。后来在抽屉里找到她写在四页纸上的遗言，落款日期就是那天谈话的日子。
或许，素贞早已掐算好了留在这人世间的最后日子了。至于谁来催讨她这条草民的贱命，已不重要了。管他是谁来，民女的小命只有一条。
这样的日子还是来了。素贞早晨在家吃早饭时，接到一个自称是xxx人的电话，让她上午到宾馆xx号房间来。她轻轻放下电话，转身进了厨房，煎了两个荷包蛋，放碟子里端到丈夫面前，丈夫看了她一眼，这早饭都快吃完了，还上什么荷包蛋？素贞说：“你妈妈到何家第一顿早饭就吃了邻居煎的两个荷包蛋，让她挂在嘴边大半辈子了。你多吃一点，以后也记得挂念我”。丈夫吃完饭匆匆出门去了，素贞没一会儿也出门去那家宾馆xxx号房间了。
大约过了半小时,有人打电话到给她丈夫，说何素贞服毒被送到医院了。他急忙赶往医院，路上哭着拨通了亲友们的电话。人在重症监护室抢救，他们没有办法进去，便跑到那家宾馆，想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情。素贞在宾馆和有关人员谈话后喝了农药,被人发现后送去医院急诊室……
次日早上，素贞还是没有醒过来，一句话也没有说就离别了这个人世间。
乡亲们没能见到何素贞最后一面，就被火化了。十多天后，家人收到纸回复称：“何素贞是犯罪嫌疑人，是自杀,后果自负”。
何素贞以死也没能讨到自己的清白与尊严！
家人捧着据称装着素贞骨灰的罐子带回生她养她的老家，选了一片映山红边埋了。灰飞烟灭之后，她游荡在空中的魂不知道是否随了亲人的脚步回归故里了。
素贞活着的时候曾游历江南一城山水，看到临河有一块地方，当地有识之士将附近历朝历代的各类牌坊缩小整理在一块，总在四五十块吧，每块牌坊上都有个有名有姓有事迹的人物。她当时就哭了，说不论哪个朝代，竖一座牌坊肯定有其原因，也是当时人们理解应当不能轻易忘却的人。
又是一个金色秋天，河畔边的芦花飘，白鹭飞，秋草还未黄，素贞已有十多个春秋没有再见到这样美丽的金秋了。天苍茫，野茫茫，叩问苍天，琴声为何仍在忧伤？她在那边可还忧伤？有人告诉我，曾在家乡山坡一簇映山红边看到过一块很小的墓碑，上面的名字就是她！
何显玉 2020年11月6日 九华山何园
注：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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