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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一齐回到酒楼雅间。
不到饭时，酒楼里没什么人，也算安静的地方。
秦文远坐至上位，眼底的静默仿佛能结成冰霜，敛下眼，目光不知落在何处，手指不轻不重地敲着腰间。
伙计们是知道事态严重的，一个个正襟危坐，大气都不敢喘，桐油迟迟未到，原以为是和桐油老板有关系，然而今日一见，问题却不在桐油老板身上，看秦文远的反应，唯一的可能，只能是他们之间出了内鬼，为了秦文远而来。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愿做出头鸟。
重明斜倚靠在一边，知道这是要清门户，秦文远店里的事他虽不便参与，但秦文远没有让他走的意思，所以就乐得在这里看热闹。
只见秦文远忽抬起眼，面无表情地从腰间解下一把短刀，放在桌上：“把桐油交上来，其他事情我既往不咎。”
短刀通体乌黑，泛着阴冷的光，透着令人胆寒的凉意，让在座的伙计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秦文远缓缓地，语气平和：“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你们某些人要比我清楚的多，桐油有多重要我想也不必我多言，你们都是跟了我多年的老伙计，自然明白不到紧要关头，这刀我不会轻易示人，我不想与你们任何一人撕破脸，眼见着年关将至，若想苟活，领了今年的月钱滚出临安，若想做这刀下亡魂——”
勾起一个极轻的笑容：“我也不拦着，你的家人我自会安顿好，让你黄泉路上走得安心。”
“东家，你且随便查那人是谁，一刀砍了他！”不知是哪个胆大的，忽而激动道，“咱们在这坐着的哪个没受过东家的恩惠，今日这事大家都看得明白，东家心善，我可没那么好脾气，这么一只白眼狼，还留着他作甚！”
说罢，剩下的几个伙计皆纷纷附议，倒都是一副忠仆的模样，只是这种时候，总是免不了互相猜忌，于是在这献忠心的时候也不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怀鬼胎。
他们当然知道秦文远拿出这刀的意思，从来一刀示人，必要见血，秦文远这是告诉他们，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定要取其性命。
其中利害，他们晓得。
秦文远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冷冷地环视一圈：“事已至此，我一不问缘由，二不追究事责，归还桐油，你我相安无事，今晚亥时之前，托人带话也好，密信也罢，我在房里等着。”
说完，猛地握住短刀，推出半截刀身：“我虽只是一介下商，但也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有本事就试试看。”
一句话无端说得咬牙切齿，哪里还有从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温润君子模样，可是重明知道，这不是盛怒，也不是一直压抑着的本性，只是绝望，无声呐喊的绝望。低眉顺眼，逆来顺受，他明明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还要来抢走他苦心经营的东西，难道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恨不得剥他的皮，割他的肉，喝他的血吗？
想到这些，重明就几乎按捺不住冲过去拥住他的冲动，皱起的眉头，略微颤抖的手，和那并不健壮的身躯所经历过的人生百态……重明就这样看着他，似乎想要透过他的血肉看破他的内心，他极力地想要认清这种呼之欲出的甚至可以称作欲望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可是没有人能够回答他，他不能，他知道秦文远也不能。
背对着万丈日光，重明站在屋里最角落的阴影之下，于是当秦文远下意识地抬头寻找他时，那双思绪万千的眼就最先落入眼底。
心下一沉，低声吩咐：“都出去吧。”
伙计们再次面面相觑，试图在彼此的神情中看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来，接着仿佛默契地起身，轻手轻脚地依次退下。
待人走尽，重明方走上前两步，跪坐在秦文远身边：“不用太过担心，即便他不愿背叛其主，我也能帮你找到桐油。”
“嗯。”轻颔首，秦文远皱起的眉头终于稍舒展开来。
“那个油伞坊，当真那么重要？”
秦文远顿了顿，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恰当的比方：“是，比我的命还重要。”
手指轻握，那是他唯一拥有的，只属于他的东西。
自当只有命可比。
“你这榆木脑子，哪有什么能比你的性命重要，”重明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却无半句埋怨，“再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看看你的那帮伙计，人有七情六欲，贪念为上，你——”
不经意瞥了眼桌上的刀，顺手想要帮秦文远收起来，却在指尖距离其一寸时生生停下，大惊失色。
刀上印着诡异的花纹，方才没有注意到，现下细看才发现端倪，如果他没有认错，这该是阴司的图腾，传说这刀万年沉于忘川之下，千年之前同圣物通妖镜一齐入世，一旦认主，上可杀天神，下可斩邪魔，六界人妖仙鬼为成其主，遍寻百年而不得，后听说被一位隐名仙君所得，镇于太行山下，使其不得为恶，六界方静。
阴间的刀，大凶大煞之物，怎么会在秦文远这里？
“怎么了？”秦文远见重明紧紧盯着那刀，以为他喜欢，转而轻声一笑，想拿给他细瞧：“好奇就拿着看看，我也非那爱刀如命之人——”
“别动！”重明忽握住他手腕，瞧了秦文远一眼，遍体生寒。
“阴间长生刀，取三魂夺七魄，生世不可轮回。”重明淡淡地，语气毫无波澜地说出足以让秦文远瞠目结舌的话来。
“什么？”秦文远的眉头又紧皱，生世不可轮回，什么意思？
重明解释说：“黄泉路，奈何桥，忘川河，人死后过黄泉走奈何，一碗孟婆汤断了前世今生的念想，再论善恶功德入轮回道，却总有那些个想不开的，甘愿沉入忘川受千年剜肉削骨之苦，只为不忘前尘往事，这东西就是忘川河里养出的祸害，贪婪、执念、痴守……煞物震生魂，你还是少碰——”
说着，重明尝试拿起那把短刀，却不想那刀竟好似已经认了主一般，瞬间迸发出的仿佛三千恶鬼的邪力直击而来，让重明一下子也招架不住，堪比黄泉的寒意从手指一点一点侵入魂魄，极恶！极煞！
不得已，重明自断妖力，白白送了几十年的修为给那把破刀，煞气逼头，瞬间白了脸色。
仅一刹那的功夫，秦文远显然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下意识地一把打掉重明手中的刀，一
只手扶住向后倾倒的重明，另一只手稳稳接住了“长生刀”。
再看向重明，眼中皆是震惊和不可置信。
似乎迟疑了一会，重明从秦文远怀中挣脱开来，一把揪住秦文远的衣领，质问：“怎么可能！这样的煞物，你怎么可能镇得住它！你到底是谁！”
他看得分明，这刀确实是认了主的，否则自己不可能拿不动它，可是秦文远区区凡人，上通九霄下逼阴司的极阴极恶之物，怎肯屈居他之下！
秦文远被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他，那眼神几乎可以用难得的天真来形容，仿佛在说：你觉得我能是谁？
“回答我！”重明声音陡然更高：“它认你为主！黄泉之下，忘川之中的东西，万善不可渡之邪，万魔不可震之恶，它怎么可能认你为主！”
秦文远依旧静默不语，并非不想回答，而是不知该怎么回答。
直到重明死死扣住他的肩膀，剧烈的疼痛传来时，他才低声反问：“这刀认我如何，不认我又如何？”
只能在无数的莫名其妙中强迫自己接受重明所说的每一个字，虽然黄泉奈何忘川都是距他极为遥远的东西，但曾经他以为只会出现在话本的妖怪也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相比之下，他从小随身而带的刀其实是死人堆里幻化而成的这件事情，就容易接受得多了。
重明根本稳不住情绪，几乎是大喊：“认如何不认又如何？！你知不知道这刀一旦认了主，甚至可以生吞活人的三魂七魄，再入不得轮回，一损你功德，二损你阳寿，你是在拿命养着它！”
“那又如何？”
重明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我说那又如何？”秦文远趁重明怔住时用力地推开了他，默默地整了整衣衫，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将长生刀收好，却是没再挂回腰间，他倒不是真的在乎那些该死之人会不会轮回有报，但听说这东西来自那里……
都是妖魔鬼怪的地方吧，怪慎人的。
不顾重明不解的眼神，秦文远问他：“照你们的规矩，大凶大恶之人，死后该如何处置？”
重明老老实实地回答：“功德簿上大恶之魂，过不得奈何，只得忘川上面走一遭，至今为止千万年，还无人躲得过恶鬼争食。”
“那就是了，”秦文远似乎是满意地点了点头，“那是他们死有余辜。”
刻意地咬着每一个字：“我杀人，杀的是图财害命、为财弑亲之人，算起来也是造福的事，何以损我功德损我寿命？”
“这不一样！”重明突然觉得有点头疼，这中间的事情怎么就解释不清了呢。
“重明，这是我的劫数。”秦文远轻声道，他躲着重明追随的目光，有些局促又不安，只听他一字一顿地，又无比郑重地对重明说：“我留你在这里，一为一己私欲，二为全你忠义，但重明你不该忘也不能忘，人各有命，我生来命数，你插手不得。”
一语惊醒梦中人。
生来命数……是了，他是管得有点太宽了，重明想。他守着秦文远，陪着秦文远，不过是想弥补他所犯之错，然而在这短短的十几年几十年里，就算秦文远瘫了、残了、甚至死于非命，他都插手不得。
那是他本来命数。
可是，怎么会不插手呢，他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秦文远身处险境而无动于衷？或许仙君是对的，凡尘这个地方，仙也好妖也罢，是来不得的。
这里就像一个漩涡，哪怕你法力无边，也注定挣不脱逃不掉，只能任由七情六欲如猛虎野兽一般将你吞噬，活生生地撕成两半，而你还在笑，为这一世动情贪恋，笑得几乎流泪。
“算了，”重明说：“回吧。”
“……好。”秦文远也想，该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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